人在做,天在看-第24集
燕子來時新社,梨花落後清明。時光如梭,轉眼又是一年清明節。雖是飄蓬客,但每逢這個時節,都要回到故鄉,祭掃先人。
對我而言,今年清明,卻遇到一個難題。因為過往,都是兄弟三人相約一同去給父母掃墓,而去年兩位兄長因為經濟糾紛,彼此不相往來,作為幼弟,如今我應同誰去掃墓呢?
我們兄弟姊妹五人,十多年前,母親在臨終前雖不能言,仍勉強舉手,對圍在床前的我們作手指合攏狀,我們都明白,這是母親的遺訓:「你們兄弟姊妹要團結!」
兄弟如手足,本是一體血脈,如今形同陌路。清明祭掃,無論準備多麼豐盛的祭品,燒多少紙錢,磕多少頭,都難安父母在天之靈。
《禮記》云:「亨孰膻薌,嘗而薦之,非孝也,養也。」意思是說,像一般人那樣,殺雞宰鴨,焚香燒紙,到祭祀的日子忽來奉祀一番,那都不是孝,至多只是供養而已。
又云:「養,可能也,敬為難;敬,可能也,安為難;安,可能也,卒為難。」
古人對世間事看得透徹:做兒女的,用吃喝供養父母,容易辦到,但對父母心存恭敬就比較難;即使也能恭敬父母,但要讓父母安心就比較難;父母生前,哄他們安心,也勉強能做到,但父母去世後,兒女行事,樣樣都能讓老人在天之靈安心,恐怕就很難很難。
所以,「父母既沒,慎行其身,不遺父母惡名,可謂能終矣。」父母去世之後,做子女的照樣檢點自身行事,不連累父母一世英名,九泉之下也能安然瞑目,這纔算是終生都在行孝。
現在細細想來,父母生前,有的子女之所以不敢太任性,也是因為對父母還有所敬畏,要顧及父母的臉面和感受;父母去世後,反正做什麼父母都看不見,無形中就會放鬆戒懼,有所放逸。
看得見,看不見,不以個人意志為轉移。數千年來,洞悉人生真相、明瞭自然法則的中華聖哲,強調的是「祭如在,祭神如神在」,「視死者,如視生」,「十目所視,十手所指,其嚴乎」,強調的是「人在做,天在看」。
更為重要的是,中華聖哲強調父母祖先與兒女子孫,其實是一個綿延不可分割、休戚與共的整體,苦口婆心勸導後人:「身也者,父母之遺體也。行父母之遺體,敢不敬乎!」
意思是:兒女是父母身上掉下來的肉,兒女之身即為父母分身,乃是父母遺存世間的另一個軀體,一損皆損,一榮俱榮。既然「身體發膚,受之父母,不敢毀傷」,用父母這個分身做事,怎敢不小心敬慎,怎敢去做讓父母蒙羞之事呢?
古時候,有位叫曾子的大孝子,是孔夫子的學生,一生很有德行,《二十四孝》中「嚙指痛心」的典故就是源於他的故事。因為曾子心心念念都為父母著想,所以母親在家咬破手指,在外勞作的曾子也能感應到心痛。並非他有神通,而是他把孝道做到極致,至誠感通。
曾子晚年病危,他把弟子們叫來,以身表法,給弟子們上了人生重要的一課。在《論語》裡記載了當時這一幕:
「曾子有疾,召門弟子曰:『啟予足!啟予手!《詩》云:『戰戰兢兢,如臨深淵,如履薄冰。』而今而後,吾知免夫!」
在病危之際,曾子讓弟子掀開被子,檢視自己的身體、手足都完好無損,是為告訴弟子:自己一生,用父母生身謹慎努力、小心行事,沒做過一件對不起天地父母之事,如今能夠坦然面對父母在天之靈,讓父母安心,從此塵歸塵、土歸土,可以劃上完滿的人生句號。
《禮記》云:「父母全而生之,子全而歸之,可謂孝矣;不虧其體,不辱其身,可謂全矣。」可以說,中華聖哲倡導的這種「遺體觀」,或云「一體觀」,數千年來,成為中華民族重要的文化基因,深深浸透於中國人的血液裡,維繫著中華文明的精神命脈薪火相續、生生不息。
傳統中國人受過聖賢教育,明白這些事實真相,所以常存敬畏戒懼之心,把「立身行道,顯揚父母」當作天經地義。傳統中國,評判一個人孝不孝,是從鄉親們的口碑裡面去認定。《禮記》云:「君子之所謂孝也者,國人稱願然曰:『幸哉有子!』」人人心裡都有一杆秤,真正的孝子,是人們發自真心的讚歎,讚美他的父母生養出這麼有德行的好孩子!
可惜傳統聖賢教育如今已斷代上百年,「先人不善,不識道德,無有語者,殊無怪也」。因為傳統文化斷層,前人也沒學過聖賢教育,不懂得教導下一代如何做人,所以無論後人做出什麼乖舛之事,都無須責怪。
只是因為沒有聖哲的教導,人生難免會走許多苦不堪言的彎路。我也是年近不惑,做了許多糊塗事,才知世間還有《弟子規》,才知「身有傷,遺親憂;德有傷,遺親羞」,才知「兄弟睦,孝在中……」
年年祭掃先人墓,處處猶存長者風。每年清明去給父母掃墓,腦海裡總會浮現母親臨終前合攏手指的那一幕。有時細想,兄弟鬩牆的家庭紛爭,擴大來說,像極了當今世界上種族與種族、國與國的紛爭。如果匱乏了聖賢教育,人類缺失了「一體觀」,沒有「人在做,天在看」的敬畏心,那麼「天下和順,日月清明」的大同夢想,又如何能夠實現呢?
既然是一個「命運共同體」,那就引用宋代法昭禪師的一首《兄弟詩》,做為結尾,也是祝願吧——
同氣連枝各自榮,
些些言語莫傷情;
一回相見一回老,
能得幾時為弟兄。
弟兄同居忍便安,
莫因毫末起爭端;
眼前生子又兄弟,
留與兒孫做樣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