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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和我爸

  要說我爸,自然要先從我說起。自小我就是個不讓人省心的孩子。童年時,我媽和我爸的打我都挨過,這其中也有規律可循,基本上媽媽打的多,爸爸打的少。

  我父母當年工作的單位,是一個號稱五千職工兩萬家屬的國營企業。我從小就在這個單位的家屬院裡長大。小時候大院裡有許多孩子,從早到晚很是熱鬧。衹要我哥一放暑假,我就賴著不肯去上幼兒園,我爸沒辦法,只好把我交給才上小學五年級的哥哥,由他負責照看我。於是我哥就帶著我和一大群男孩子一起玩兒。

  有時候我們這幫孩子玩兒著玩兒著,就分成兩派打起來了。我自然加入我哥這一夥兒的戰團,奮勇地拳打腳踢,抽冷子還咬人。那些正在混戰的大哥哥們,常常無奈地瞅著我這個小不點兒,又是個女孩子,便都不曾動我一手指頭,所以無論我哥他們戰況如何,我自己卻總是高奏凱歌還。

  一個女孩子,非但不文靜乖巧,反而惹是生非、喜歡打架,我的頑劣經常令我爸頭疼不已。每逢我同別的孩子打了架,不論輸贏,衹要有家長牽著孩子上我家來告狀,他一定不問青紅皂白,當著人家的面就揍我一頓。

  盡管童年時的我有著彪悍的性格與拳腳,卻沒擁有與之相應的體格與健康,事實上,我小時候不僅很瘦弱還經常生病。等我長大後,我爸常說,我是最讓他勞神的一個孩子。

  直到現在,我都清楚地記得兒童醫院當年那個光線幽暗、空氣污濁的門診大廳,我曾是那裡的常客。從我家到兒童醫院大約有十幾里路,當時沒有直達的公交車,更沒有現在滿大街都是的出租車,我爸就騎自行車帶著我去看病。天氣好的時候,我就坐在前面的橫樑上,坐在他的懷抱裡。遇到颳風下雨,就坐在車子的後座上,然後我爸解開上衣衣扣,讓我鑽到他身後的衣服裡。我的父親就這樣一路上為我遮風擋雨,用自己的身體保護著我的身體。

  從小到大,我爸對我重複最多的一件往事,就是在我衹有半歲時拉肚子拉脫水的那次。

  「你那時候拉得都快不行了,血管都癟了,那些護士在你身上渾身上下找不著一根可以打吊針的血管,最後沒辦法了,還是我去把一個已經退了休的老護士長從家裡請到醫院,在你的頭上好不容易找到一根血管,這纔救了你一條小命……」

  我爸說,為了保住這條救命的輸液通道,他抱著我整整坐了三天三夜。我不停地拉,尿布都濕透了,他身上也濕透了,但他不敢動,生怕自己一動,那個紮在我頭皮上的針頭就會脫落,就會失去我……

  這件事他說了一遍又一遍,後來,當他再說起的時候,我就不耐煩聽了。

  生活啊,是一位即嚴厲又慈悲的老師,對於每一個行走在這世間的人來說,它都會以自己的方式讓你懂得你應該懂得的道理。

  二十多年後,我當了母親,生了一個女兒。我的孩子在半歲時,也突然有一天腹瀉不止並且還伴著高燒。那是一個寒冷的傍晚,我抱著孩子站在路邊,想叫一輛出租車去兒童醫院看急診,可一輛輛車子都被其他人捷足先登了。眼看著懷裡的孩子呼吸越來越急促、小臉已經不再像往日那樣的飽滿與粉嫩,就連哭聲也都越來越弱時,我害怕極了,站在凜冽的寒風裡,我忽然嚎啕大哭……

  我的孩子長大後,我也曾不止一次地對她講起這件往事,她同樣也聽得不耐煩。不過,我心裡卻明白了,父親當年為什麼反反覆覆地訴說著這件事。其實不為別的,衹是因為每一個爹娘、衹要一想起自己的孩子曾經遭受過的危險時,心中仍是餘悸不已。

  我父親年輕時曾是單位裡出了名的美男子,總有不少女同事喜歡圍著他轉。我媽經常為此很不高興。我倒是不以為然。其實美不美都沒有關係。在我的眼裡,他衹是那個經常把我馱在肩膀上送我上幼兒園;衹要我耍耍性子,就會盡量滿足我各式各樣的無理要求;有時候惹了禍,也會揍我一頓的爸爸。

  曾有人說,這世上所有的愛都指向團聚,唯有父母的愛是指向別離。在歲月的流水無情地沖刷中,我爸漸漸老了。有一次他生病住院,我去病房看他時、正好瞧見他在彎腰穿鞋,於是就很自然地趕過去幫他把鞋穿好。我哥後來悄悄地告訴我,父親那天興高采烈地表揚了我,說我長大了、懂事了,都知道幫他穿鞋了。

  我真是羞愧難當。在我的記憶裡,父親曾經無數次地幫我穿過鞋,我自己也曾無數次地給我的孩子穿過鞋。可是幾十年來,我就幫他穿了這麼一次鞋,卻足足讓他高興了一整天。後來我曾把這件事講給了單位的同事們聽,記得一位老大姐幽幽地說道:這流水,從來都是從上往下流的,你可曾見過這水從下往上流過?

  我們的這個民族在表達愛意時是多麼羞怯啊!面對已是耄耋之年的老父親時,我依然無法鼓足勇氣,親口當面地對他說一句:爸爸,我愛您。

  那麼,親愛的爸爸,就讓我為您唱一首歌吧,衹是,我在心裡默默地唱,請您用心靜靜地聽:

 當你老了,頭髮白了

 睡意昏沉

 當你老了,走不動了

 爐火旁打盹,回憶青春

 多少人曾愛你青春歡暢的時辰

 愛慕你的美麗,假意或真心

 衹有一個人還愛你虔誠的靈魂

 愛你蒼老的臉上的皺紋

 當你老了 眼眉低垂

 燈火昏黃不定

 風吹過來 你的消息

 這就是我心裡的歌

 多少人曾愛你青春歡唱的時辰

   愛慕你的美麗 假意或真心

 衹有一個人還愛你虔誠的靈魂

 愛你蒼老的臉上的皺紋

 當你老了 眼眉低垂

 火昏黃不定

 風吹過來 你的消息

 這就是我心裡的歌

 當我老了 我真希望

 這首歌是唱給你的